■吕雪萱
黑猫胸前有一块倒三角的白毛,很像穿黑西装时露出的白衬衫,有一种绅士风帅气。它浑身黑到发亮,唯有脚掌是白的,四足踩踏轻盈,小时候爸爸告诉我这种花色叫“踏雪寻梅猫”,我便叫它“踏雪”。但是它也叫做小黑、袜袜、咪咪、土地公,或者“那只黑猫”。认识的人叫它,它便回一声喵。
是的,踏雪是我们这条巷子里,许多人一起喂养的黑猫。这条巷子全是老公寓,因为附近有学校,一楼纷纷改成店面。最早是有只玳瑁色母猫在公寓后防火巷屋檐浪板的隙缝里,生下了一窝小猫,但猫咪们急速凋零,只剩踏雪存活下来。
踏雪很聪明,我见过它在过马路时左右张望,再小步跑过;直觉很灵,厌猫者它会远远避开,只靠近爱猫人;嗓门很大,它在一楼人行道上叫饿,三楼都听得见。
我试过诱捕踏雪,带它去结扎,刻意没剪耳、打算收编。却没想到它逃出隔离笼、攀着冷气室外机管线往上爬、用猫爪开了气窗逃逸。第二天在街上相遇,它毫无芥蒂,伙同另一只亲人的街猫,一起喵喵叫走过来讨食。附近店家的老板正拿了猫食出来:“哎,我想说怎么这几天没见到袜袜,阿财(我猜这是老板叫另一只猫的名字,而我叫那只猫三八痣)好寂寞啊……”
我顿悟万人迷不能独占,于是再也没打算诱捕它。
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。以街猫来说不知算不算是奇迹,踏雪活超过了十六岁。我家在二楼,这些年它兴致好的时候,就跟三八痣联袂来我家阳台上吃饭、偶尔乘个凉、睡个午觉再离开。或是,逮了老鼠放在窗口报恩,虽然我一点也不想要。
五年前,三八痣不见了。去年秋天,踏雪变瘦很多,嘴角流黄色的涎,一直打自己的嘴巴。我又提了诱捕笼,在外表冷漠但很愿意帮忙的邻居大哥协助下,把它抓进笼子,带去看医生。它原本五公斤左右的体重瘦到不到三公斤,经过诊断确认它有重度口炎、猫爱滋、贫血、肾衰竭……
“口炎、猫艾滋,都是不能根治的病,还肾衰竭,它十六岁了、又是街猫……”医生说得很直接:“大概,也就只能让它别太痛苦吧。”
我于是让踏雪在阳台上继续住着,我用罐头和自打鲜食肉泥,混着医师配的、较不伤肾的抗生素止痛药喂它,它每吃一口,就愤愤地打自己的嘴。
过了一周,等它能正常进食,它趁我清猫砂没注意时逃跑,跳到浪板上,被满天风雨吓呆,为了救它回来,我打开阳台铁窗往下一跃,“嘭”地把一楼将近三十年历史的后院屋顶浪板踩了一个洞,楼下嗓门很大的精明便当店老板娘,嚷嚷着冲出来:“哎呀!怎么回事啊!好大声!!”看到我浑身是伤,发着抖、一手抱着猫,匍匐着在脆化的浪板上爬行,想爬回我家:“……喔,原来是救小黑啊。”
她没多说什么,隔了两天,屋顶那块破洞就被补起来了。
外面有风雨,我刷着踏雪的毛,它瞇着眼享受,我问:“愿意在这里养老了吗?时间所剩不多,你还是要自由?”它兀自在阳台地板磁砖上左翻翻、右滚滚,有点惫懒。可能觉得这问题很蠢。
它没待多久。这次过了半个月,等天气好了、又趁着我回头拿猫食时逃跑了,隔天,又出现在浪板上喵喵叫着讨食,我只好站在后阳台用长夹子递食物跟水到浪板上喂它。它通常会在早上来浪板叫,晚上到附近的小公园,中间也会到这条巷子很多地方、跟很多人讨食。
大家都知道它病了,原本各自喂养他的人们,开始也会交谈讨论了,有人准备了鲜食、罐头,甚至滴鸡精,但它毕竟老了,渐渐什么都不能吃、连水都无法喝了。天气愈来愈冷,一位邻居决定送它去医院,第二天,它就走了。
后来才知道,那位邻居在一个冬日难得的暖阳午后,送它去火化,仔仔细细办了后事,带它回家。我总觉得踏雪很聪明,很懂看人,生命最后的时刻,它找到她。
它走了之后,我们仍会在人行道上、在超商门口、在小公园里谈起它。在渝东北一条寻常巷子里,生活本来并不交集、也极少交谈的人们,透过一只街猫的眼睛,才看见了彼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