乘风凉是弄堂每天晚上的联欢会。
乘风凉其实是很无奈的。住洋房楼房的家里条件好,是不屑到弄堂里乘风凉的。石库门一个亭子间可能住了四五个人,冬天挤在一起不怕冷,夏天就没有办法了。亭子间朝北,太阳晒了一个下午,桌子椅子都是发烫的。空调?那时候听都没有听到过,连电风扇都没有,一家人家怎么睡得下?况且,这不是某一家人家特有的困难,是整条弄堂,整个上海共同面对的夏天。尤其是到了六七十年代,人口急剧膨胀,乘风凉就是这样苦斗。换到了今天,哪怕是初来乍到的农民工都吃不了这般苦的。
但是乘风凉本身是欢乐的。工作读书的疲劳,酷暑的苦熬,生活的窘迫,精神的苍白,到了夜里,竟然像天上的云彩,轻松起来,而所有的轻松依赖一个天然的平台,那就是弄堂,弄堂乘风凉。如果说,白天的石库门吵闹,犹如开挖马路的挖掘机令人烦躁,那么夜里的弄堂恰是轻音乐一般美妙。
石库门乘风凉,有着联欢会的特质:有人气,有铺垫,有高潮,有余韵,还有美丽的意外。
下午五点钟过后,第一盆冷水浇到了还是火烫的弄堂石板地上,乘风凉便开始了铺垫,而后是小台子,小菜也摆上来了,咸菜毛豆,油氽花生米,乳腐,番茄冬瓜汤。饭就是茶淘饭了。上海人一直习惯将白开水叫做茶,冷茶热茶,肯定就是冷开水热开水,真要是茶了,那就是茶叶茶了。上桌吃饭时,小孩子都已经洗过一把澡了,头顶头颈身上扑了很多的痱子粉,被大人嗅了又嗅,还啧啧称香。条件好一点,有一杯散装啤酒,那就是赛神仙了。扇子摇摇,闲话讲讲,一家家人家基本上各自为政。也有欢喜闹猛的朋友,饭碗了夹了菜,站起身去流窜邻舍,甚至会到隔壁小弄堂讲聊天。
夜饭吃好,饭桌改成牌桌,躺椅并排并摆好,乘风凉的大戏就算开演了。
有人在打四十分,有人在下象棋,有小青年在弄堂口唱歌,有小姑娘路过就吹吹口哨。
更多的人躺在躺椅上,看看天空,那时候看得到星星,也知道北斗星的方位;看看夜空的云,所有的联想都随着云聚集,随着云浓浓淡淡。所谓的“发呆”,在乘风凉时候,是最无拘无束的,是最惬意的。
渐渐有风吹来,小孩子在汰衣裳板上睡着了,老人听着半导体也睡着了,手中的芭蕉扇还在摇了摇,只有打牌那些人正杀得起劲,赤膊上阵了。
乘风凉到了余韵绕弄堂的时段了。千万不要以为此时弄堂心静自然凉了,自有心不静的人。躺椅一把把,男女并排并,很多对弄堂恋人就是这样轧出来的。国家大事弄堂小道,天上星光灿烂,地上胡思乱想。真可谓,白天文革春雷响,夜里风情暗流动。第二年又是几对弄堂青年要发喜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