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金洪远

　　母亲自幼随外婆从绍兴迁居上海，数十载光阴流转，每当与舅舅舅妈叙旧时，那口浓得化不开的乡音里，总萦绕着故乡的剪影——东湖的潋滟波光，兰亭的曲水流觞，轩亭口秋瑾就义的青石路，府山脚下旧居门前那条蜿蜒的小河。年少懵懂的我常暗自思忖：母亲与舅舅已在沪上生活大半生，听听沪语这么多年，为何这乡音竟似陈年黄酒，愈久愈醇？后来才懂——某些声音从血脉里长出来，便再难剥离。

　　羁鸟恋旧林，池鱼思故渊。如母亲这般漂泊异乡的老一辈，纵使身处繁华都市，心之所系永远是故乡老宅的那方天地。记得当我在晚餐时宣布“五一”将携全家陪她重返绍兴时，年近八旬的母亲竟如孩童般雀跃，双手轻拍着桌面：“盼了几十年，终于能回去看看了！”她眼角的皱纹里漾着水光，我知道，那是岁月沉淀的乡愁在涌动。

　　至今最令人难忘的，是在五马坊旧居遗址与一位上海老太的邂逅。两位银发老人站在崭新的住宅区前，望着青砖黛瓦的彩色楼房，母亲眯起眼睛细数楼层：“真真认勿出了。”对方用同样浓重的乡音应和：“该变的都变了，我也变成老太婆咯。”当她们在莲花桥畔寻得那口古井时，布满老年斑的手不约而同抚上青苔斑驳的井圈。俯身望着井底晃动的天光，儿时的记忆如绍兴黄酒般汩汩涌出——门前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石板路，斑驳木床畔外婆哼唱的越谣，田埂上赤足踩出的歪斜脚印。此情此景，令人恍见贺知章笔下回乡诗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的意境，那根维系游子的红丝线，穿越千年依然鲜亮。孩子那时读小学，他的小脸是满满的懵懂，我只能在心里对他说，长大了，你会有感觉的。

　　令我惊异的是，平日体弱多病的母亲在故乡竟焕发出惊人活力。她脚步轻快地穿行在古城街巷，在大校场的石板路上驻足，在鉴湖纤道畔凝望粼粼波光。我知道，她定是忆起当年离乡时，与外婆共乘乌篷船的光景——船工手脚并用地摇橹，船首划开镜面般的水波，白墙黑瓦和斑驳的台门在桨声里渐行渐远。这画面，想必在她梦中反复洇染了半个多世纪。

　　入住的绍百大宾馆有家乡菜供应，母亲执意要去望江楼寻味。当梅干菜烧肉的醇厚、醉鱼的鲜香、清炖越鸡的温润在舌尖绽放，她满足的叹息里带着久违的乡音：“好吃哉！”当油炸臭豆腐的异香漫过鼻尖，她乡音喃喃：“姆妈从前总说，臭豆腐要配虾油露……”作为家里掌勺多年的“买汰烧”，我深知这些朴素食材里煨着的，是比越剧调子更缠绵的乡情。恰如美食家蔡澜所言：人最固执的乡愁，永远藏在胃的记忆里。

　　返程金山后，舅舅舅妈见到母亲神采奕奕的模样连连称奇。舅妈笑说：“阿姐讲话像绍剧般中气十足。”呵呵，这或许就是乡愁的魔力——当双脚重新踏上故土，当乡音在巷陌间产生共鸣，岁月加诸身体的枷锁便瞬间松弛开了。那些被时光冲淡的记忆，终在故乡的风物里重新显影，给予游子最温柔的慰藉，乡愁的力量我感同身受。